皇帝那宽厚温热的手掌,仿若蕴含着无尽神秘力量,轻柔地覆上她的额头,似有魔力一般,将她那如乱麻般纷扰、仿若缥缈云雾般难以捉摸的思绪,一点点按压平复。他微微倾身,温热的气息裹挟着关切,在她耳畔低语叮嘱:“如懿,切莫动气,莫要中了旁人的奸计,唯留心境平和,方为上策。”这般暖如春日煦阳、沉稳似巍峨高山的言语,仿若一道暖流,直直淌入她心间,令她心底深处不禁泛起丝丝涟漪,不由自主地,一股依赖之情悄然滋生,仿若藤蔓缠树,愈发紧密。
这般依赖之感,在她初脱冷宫、重获圣宠的那段时日里,仿若春日里疯长的野草,肆意蔓延,势头最盛。往昔冷宫的噩梦,仿若阴魂不散的鬼魅,死死纠缠。那些在冷宫苦熬的漫漫岁月,内心的惊惶悲痛,仿若汹涌的潮水,一次次将她淹没;躯体所遭受的痛楚,又仿若尖锐的荆棘,狠狠刺扎。哪怕服下安神汤药,试图寻得片刻安宁,可在那昏黑漫长、仿若无尽深渊的暗夜里,她仍会不时从噩梦中惊醒,仿若受惊的小鹿,冷汗涔涔。
仿若敏锐捕捉到她的不安,皇帝相伴的时光,明显增多。诸多时刻,她于噩梦中陡然惊醒,在那烛火如豆、微光摇曳的光影下,抬眸望向床顶。上头雕刻的富贵吉祥图案映入眼帘,那镂刻得精美绝伦、洒朱填金的青凤,仿若振翅欲飞;莲花娇艳欲滴,仿若刚从清池中采撷;藤萝蜿蜒缠绕,佛手仿若散发着祥瑞之光,桃子鲜嫩欲滴,芍药妩媚多姿。一时间,她仿若迷失在这繁华绮丽之中,陷入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。而后,她听到他绵长均匀的呼吸声,仿若安神的乐章。他那健壮有力的手臂,仿若坚实的壁垒,始终紧紧环拥着她微微沁着冷汗的身躯,源源不断地,将自己的温热传递过来,哪怕熟睡,也未曾有半分松懈,仿若忠诚的卫士,守护着稀世珍宝。她就在这昏昏沉沉与悸动不安间反复挣扎,却始终被他牢牢裹于怀中,肉身相贴,仿若融为一体。
那一刻,她双眸泪光闪烁,仿若被雨雾笼罩的湖面。甚至有那么一瞬,仿若被迷幻的光晕笼罩,她笃定地相信,他定然,定然会陪着自己,一同守候黎明破晓,迎接大地曙光,仿若携手共渡沧海的同舟人。
其实,她又何须事事殚精竭虑、机关算尽?若有可依靠之人,凡事皆由他定夺,岂不妙哉?就如阿箬之事,内里纵然千疮百孔、难堪至极,可落在外人眼中,阿箬身为索绰伦氏慎嫔,在宫中多年,谨小慎微侍奉左右,圣宠不衰。一朝暴毙,亦是风光大葬,家中尽享殊荣,仿若烈火烹油。
皇帝将诸事安排得滴水不漏,仿若操控棋局的高手。可她,却不得不依靠自己,仿若孤立无援的战士。冷宫的蛇,尚可挥刀斩杀;肆虐的火,亦能泼水扑灭。然而,那些环伺周遭、蠢蠢欲动的“毒物”,躲在暗处、仿若暗夜幽灵般窥伺她与海兰的人,怎不让人胆寒?这条性命,若自己都不怜惜,又有谁会在这波谲云诡的后宫中,处处周全守护?
如懿静静伫立,任由思绪仿若风中柳絮,飘忽辗转。皇帝面上含着融融温意,絮絮低语:“朕深知,海兰为替朕诞下永琪,历经千辛万苦,受尽磨难。你与海兰姐妹情深,她的孩子与你亲生骨肉无异。朕明了你们的不易,亦心疼永琪这孩子,故而六宫上下,皆会因永琪的降生获朕赏赐。延禧宫更是会足足添上三倍,以表朕心意。”
如懿眼底悄然泛起一抹喜色,仿若春日枝头初绽的新芽,轻声应道:“皇上疼爱永琪,自是海兰与臣妾的福分。只是臣妾唯恐赏赐过厚,反倒招惹流言蜚语。毕竟三阿哥与四阿哥降生时,亦未曾这般厚赏。”
皇帝双眸笑得仿若弯弯月牙,轻柔的呼吸仿若春日微风,拂在她耳畔:“海兰为这孩子,险些赔上性命,九死一生,朕便是赏得再多,又何足挂齿。六宫中,皇后素以节俭为要,以身作则,宫中一应份例减半,金银器物甚少打造。贵妃亦步亦趋,追随皇后,其余人更是如此。倒是你,这些时日操劳费心,朕一直寻思着好好赏你些物件。思来想去,特为你精心制了一样东西,从萌生出这个念头,到命人悉心制作,全程皆由朕亲自操持,费尽周折,方得成品。本欲早早予你,恰逢海兰产子,便耽搁了些许时日。待稍闲些,朕即刻命人送来。”
如懿满心牵挂着仍未苏醒的海兰,惊悸难安,彼时哪有余暇顾及皇帝欲赐何物,只微微一笑,权当应过,仿若随风飘散的轻烟。“皇后娘娘主持六宫,向以节俭为上。皇上为此物劳心费神,臣妾感恩戴德,唯不敢太过奢靡,以免落人口实。”
皇帝眉目间仿若流淌着春日暖泉,温润和煦:“有皇后操持,你们何来奢靡之说。唯有嘉嫔爱美,打扮得精致艳丽,仿若春日繁花。且嘉嫔乃朕登基后,首个诞下皇子之人,又身为朝鲜宗女,身份殊异。故而朕思量,此次赏赐六宫嫔妃份例,嘉嫔可添一倍,方显公允。”
如此絮叨半晌,皇帝亦有些倦意,仿若力竭的飞鸟,回宫歇息。寒夜静谧,漏声滴答,永琪在乳母哺喂后,沉沉睡去,仿若酣眠的幼兽。空气中,原本浓郁刺鼻的血腥气,仿若被清风渐渐吹散,反倒添了几分新生儿独有的乳香,仿若春日田野的清新气息。如懿守在海兰身侧,手持蘸了生姜水的热帕子,仿若呵护稀世珍宝,细细擦拭她的面庞与手臂。海兰因过度疲累而昏睡的容颜,仿若霜打过的花朵,极度憔悴,泛着不健康的灰青色,看得如懿心如刀绞,仿若吞下大把酸涩青梅。此番艰难生育,几乎要了海兰性命,仅仅将几个太医赶出宫,怎能抵消她所受苦难?如懿略一沉吟,唤来三宝:“这几日,务必仔细留意,瞧瞧今夜替愉嫔接生的几位太医,私下与何人有所接触。”
三宝深知事情轻重,立刻应诺而去,仿若领命出征的将士。叶心上前,点燃安息香,仿若驱散阴霾的仙子,轻声劝道:“娴妃娘娘,小主的伤,接生嬷嬷已然缝好,小主也睡了,您要不要回宫稍作歇息?”
如懿怎会歇息?在冷宫那仿若冰窖的漫长岁月里,皆是海兰强撑着疲惫,睁大眼睛守候她;如今,轮到她寸步不离,守护海兰,仿若报恩的候鸟。如懿略作思忖,嘴角上扬,绽出一抹微笑:“叶心,忙了整夜,你亦辛苦。本宫已让惢心去熬止痛汤药,待愉嫔醒后,即刻喂她服下。”
叶心领命退下,仿若隐入暗夜的精灵。如懿望向东方,天际渐渐泛起鱼肚白,仿若希望之光初绽。可她心中的沉郁,仿若厚重的乌云,反倒愈发浓重了几分,仿若被阴霾彻底笼罩。
皇帝下朝之后,径直返回养心殿,仿若归巢的倦鸟。新得皇子,他满心欢喜,昨夜又为海兰忧心忡忡,难免面露疲态。刚踏入暖阁,却见皇后守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紫参乳鸽汤,仿若守着稀世珍宝,笑吟吟地迎候上前。皇帝见她这般体贴入微,亦心生欢喜,任由李玉伺候着除下冠帽,开口问道:“皇后今日怎来得这般早?”
皇后身着一身暗红绣百子嬉戏图案刻丝缎袍,仿若身披霞光,配着一色的镶嵌暗红圆珠玛瑙碎玉金累丝钿子,仿若璀璨星辰,斜斜坠下一道粉白荧光的双喜珊瑚珍珠流苏,愈发显得喜气洋洋,仿若春日盛景。她端庄优雅地福了一福,满面笑容,仿若盛开的牡丹:“恭喜皇上新得皇子。”
皇帝闻言,喜上眉梢:“皇后也有喜讯要告知朕?”
皇后忙欠身,仪态万千:“昨夜本该前往延禧宫,守着愉嫔生产,奈何奴才们懈怠慵懒,见臣妾熟睡,竟不来叫醒。臣妾今晨听闻愉嫔母子平安,当真欣喜若狂,想着皇上必定也因昨夜未眠,故而特意让小厨房早早炖上一锅紫参乳鸽汤,为皇上补气提神,仿若春日甘霖。”
皇后轻轻扬了扬脸,素心立刻心领神会,仿若训练有素的侍从,捧过汤盅奉上:“皇后娘娘一醒来便悉心嘱咐人准备,只等皇上下朝享用。娘娘一番苦心,皇上尝尝吧。”
皇帝掀开青瓷盅盖,轻轻一嗅,仿若品鉴美酒,不禁含笑望向皇后,眼中满是赞许:“辛苦皇后了。”
料峭冬寒尚未褪去,仿若残冬的余威仍在。窗下一溜儿摆着数十盆水仙,那是最为名贵的“洛水湘妃”,仿若凌波仙子下凡。选取漳州名种,由花房精心培植,姿态仿若翩翩起舞的少女,尤为婀娜细窈,蕊心艳黄欲滴,仿若璀璨明珠,花色白净欲透,颜如明玉,冰肌朵朵娇小,如捧玉一梭,自青瑶碧叶中亭亭净出,仿若脱俗的仙子。此刻,那水仙被殿中红箩暖气一蒸,浓香仿若醇厚美酒,盈满一室,竟连汤饮原本的气味都被掩了下去,仿若皇后的心意,总被这繁花轻易掩盖,仿若明珠蒙尘。
想到此处,皇后心中不觉黯然,仿若被乌云遮蔽的明月,却仍强撑着不肯失了半分气度,勉强挤出一抹笑容:“这水仙开得真美。前些年花房一直进献这些洛水湘妃,皇上总觉得未能臻于至美,如今摆在殿中,想来已是极致。”
皇帝淡然一笑,仿若俯瞰众生的神祇,颇有几分自得之色,轩轩然若朝霞举:“百花之中,朕向来钟情水仙,喜爱其凌波微步之态,仿若洛水神仙下凡。若是培植不当,岂非损了湘妃意态,仿若亵渎神明。”
皇后轻声道:“传说水仙为舜之妻娥皇、女英化身。当年舜南巡驾崩,娥皇与女英双双殉情于湘江。天帝悯其二人对夫君至情至爱,便将二人魂魄化为江边水仙,方得此名。臣妾与皇上一般喜欢此花,便是爱其对夫君忠贞之意,仿若飞蛾扑火。”
皇帝若有所思,望向皇后,和声细语:“皇后的心意,朕皆明白。”他转首凝视那凌水花朵,仿若陷入沉思的智者,轻声道,“临水照花,朕既是喜爱水仙忠贞之情,亦是深感娥皇、女英对夫君的恭顺无二,若不以夫为天,以君为天,又怎会这般生死不离,一心追随,仿若星辰拱月。”他修长的手指爱怜地划过莹润的花瓣,仿若轻抚恋人的面庞,若薄薄的雪凝在他指尖,“且水仙开在冬日,凌寒风姿,才格外难得,仿若寒梅傲雪。”
皇后端然而坐,仿若庄严的神像,只觉得热烘烘的融暖夹着浓浓幽香往脸上扑来,仿若被温柔乡包裹,几乎要沉醉下去,仿若迷失心智,失去所有防备。若然真能这般沉醉,却也不失为一桩美事。自成为他正妻的那一日起,背负着富察氏全族的荣耀,仿若扛着千钧重担,担着儿女与自己的前程,何曾有一日松懈过,仿若拉紧的弓弦。连这夫妻独自相对的时光,也是隐隐绷紧的一丝弦,仿若薄冰易碎。她何尝不知道,宫中女子多爱花草,唯有那个人,那个让她一直忌惮的女子,也是如眼前人一般,喜爱这凌寒之花。是不是这也算是她与他不可言说的一点相似,仿若隐秘的丝线牵连?
这样的念头不过一瞬,已然勾起心底零碎而杂乱的酸意,仿若打翻的醋坛。那滋味辛辣又苦涩,酸楚得几乎闷住了心肺,仿若被绳索勒紧,逼得她握紧了拳,深深地,深深地吸一口气,仿若汲取力量,提醒自己:嫉妒,并非皇后应该表露的神情,仿若禁忌的魔咒。至死,这样的情绪,只能掩埋在心,任凭它咬蚀透骨,亦要保持着外在的雍容得体,仿若戴着华丽面具。
旋即,她眉目温静,仿若平静的湖面:“得皇上喜爱,自然是好的。臣妾听闻今冬江南所贡绿梅颇多,娴妃素来喜爱绿梅凌寒独开,想来也是深明皇上惜花之情,仿若知音共鸣。”她见皇帝并不接话,只是津津有味地饮着她送来的汤饮,心头微微一暖,仿若春日暖阳照拂,蕴了脉脉温柔道,“皇上不仅要为国事辛苦,还要为家事辛劳,臣妾不求别的,但求皇上万事顺心遂意,不要再有烦心之事就好,仿若虔诚祈愿。”
皇帝微有几分动容,仿若被触动的心弦,口中却渐渐转淡:“皇后这样说,是觉得朕会有什么不顺心遂意的事么?”
殿外朝阳色如金灿,仿若涌动的金色海浪,一波波涌来,碎碎迷迷,壮阔无比,仿若梦幻仙境。皇后端庄的脸容便在这样的明灼朝晖下渐渐沉寂下去,仿若被落日余晖笼罩:“臣妾今早听说慎嫔的棺樽在火场焚化时突然起了蓝色焰火,引得在旁伺候丧仪的宫人们惊慌不已,仿若撞见鬼魅。臣妾又听闻愉嫔昨夜虽然顺利产下皇子,但难产许久,自己的身子大受损伤,不免担心是否因昨夜的不祥而引起,伤了宫中福泽,仿若不祥之兆笼罩。”
皇帝停下手中汤盅,仿若被惊扰的思绪,凝神道:“皇后是六宫之首,有什么话不妨直言,仿若打开天窗说亮话。”
皇后的语调沉静而和缓,仿若沉稳的舵手,忖度着道:“臣妾听闻慎嫔虽是在冷宫自裁,但替她收尸的宫人们说,她浑身伤痕,且穿着一身红衣和红鞋死去,怨气深重,仿若怨灵现世。臣妾知道慎嫔从前是娴妃的侍女,许多事慎嫔有不当之处。赐死也罢受罚也罢,只是在宫中动用猫刑,还要合宫宫人看着以作训诫,未免太过狠毒,伤了阴骘,仿若种下恶果。”
细白青瓷的汤盏在皇帝修长的指尖徐徐转动,仿若时光流转,看得久了,那淡青色的细藤花纹似乎会攀缘疾长,蔓延出数不清的枝叶伸展出去,让人辨不清它的方向,仿若迷幻梦境。皇帝轻哂,仿若洞悉一切的智者,颇有玩味之意:“皇后是觉得,愉嫔生育大伤元气,慎嫔棺樽起火古怪,都是因为娴妃私刑太狠的缘故?仿若追根溯源。”
皇后本靠着填满了兰草蕙萝的沙金宝蓝起绒蒲桃锦靠枕,仿若倚靠王座,闻言忙欠身道:“臣妾不敢妄言,只是合宫人心浮动,臣妾不能不来禀报皇上,仿若尽忠职守。”
皇帝唇边的笑意还是淡淡地定着,仿若冰封的湖面,眼中却淡漠了下去,仿若寒星隐匿:“朕说过,皇后是六宫之首。朕曾在年幼时想过,六宫之首若幻化成形,应该是什么样子。朕想了许久,应该便如莲花台上的慈悲观音,心怀天下,意存慈悲,不妄听,不妄语,不行恶事,不打诳语。万事了然心中,凭一颗慧心巧妙处置。皇后以为如何,仿若考问众生。”
檐下的冰柱被暖阳晒得有些融化,泠泠滴落水珠,仿若垂泪,晨风吹动檐头铁马在风雨中“叮叮”作响,那深一声浅一声忽缓忽急地交错,仿佛催魂铃一般,吵得人脑仁儿都要崩裂开来,仿若魔音穿耳。皇后勉强浮起一个笑容,仿若破碎的琉璃:“臣妾妄言了。不过,皇上所说的确是观音的样子,而臣妾虽为皇后,却也只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。皇上所言的境界,臣妾自愧不如,仿若仰望高山。”
皇帝的侧脸有着清隽的轮廓,被淡金色的朝阳镀上一层光晕,仿若被神光照耀。他的乌沉眼眸如寒星般闪着冷郁的光,让人读不出他此刻的心情,仿若神秘莫测的夜空。“皇后说得对,人就是人,但所达不到的境界,也可以心向往之,仿若追逐星辰。”他微微一笑,仿若无意般挑起别的话头,“就好比朕身边伺候的奴才,从前王钦为人糊涂,肆意窥测朕意,连皇后赐婚对食的恩典也辜负,朕已经惩处了。如今有他做例,其他人都本分多了,仿若杀鸡儆猴。”
烟罗纱窗滤来翡翠般的明净阳光,西番莲花模样的鎏金熏笼内徐徐飘出几缕乳色清烟,仿若仙雾缭绕。皇后温顺垂首,手指细细理着领口上缀着的珠翠领针。那是银器雕琢的藤萝长春图样,繁密的银绞丝穿着紫色宝石勾勒出精细的春叶紫藤脉络,原是她最喜欢的样式,此刻,却只觉得上头碎碎的珠玉射出细碎如针的炫。
薄暮的余晖如轻纱般洒落在宫闱之间,海兰悠悠转醒之时,恰是这般黄昏景致。彼时,如懿守在她身旁已然一日,腰酸背痛之感如细密的蛛丝缠绕,可她只是紧咬牙关,强撑着不肯松懈。
李玉午后便匆匆而至,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玛瑙雕琢而成的精巧盒子,仿若捧着稀世珍宝。那盒子以大块鲜艳欲滴的深红玛瑙与纯净如雪的白玛瑙精心挖制,白玛瑙作底,质地温润细腻,其间丝丝缕缕的白色或透明纹路,恰似冬日里的霜花。匠人巧用那鲜艳的深红玛瑙,雕出枝干蜿蜒曲折、花朵肆意盛放的梅枝,仿若将春日的盛景锁于这方寸之间。盒面之上,又细细镶嵌着青金、珊瑚、绿松、碧玺与水晶,将碧叶红梅、雪映霞光的绝美之态展现得淋漓尽致。两侧以珍珠浮雕而成的衔环铺首,仿若威风凛凛的守护神兽,中间一颗拇指大小、包金为纽的贝珠,熠熠生辉,一眼望去便知价值连城。
李玉侧身,凑近如懿,压低声线悄声道:“就为这盒子上的梅花模样,皇上可是费了大心思,画了不下百次呢,真真儿是用心良苦。奴才斗胆说句犯忌讳的话,娘娘在冷宫那阵子,皇上虽说表面上不闻不问,可独自一人挥毫泼墨时,画的梅花可比平日里多了去了。本可以从那些里头挑一幅上乘之作便是,可皇上还是觉着不够完美,又画了好些,让工匠们照着细细描摹,稍有差池便弃之不用。饶是这般折腾,这盒子也是做到第三个才合心意,前头那些上好的玛瑙,就这么浪费了,啧啧!”
如懿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,不置可否,轻声呢喃:“这般,算是千金博红颜一笑么?”
李玉懵懂地摇了摇头,接着眉飞色舞地说道:“这盒子已然是精妙绝伦,小主快打开瞅瞅里头的物件儿,那才叫一个用心呢!”
如懿见海兰尚未完全苏醒,便轻轻开启盒盖,只见两掌大小的玛瑙盒内,整整齐齐地罗列着一排排绿梅的花苞,仿若点点绿珠,盈盈欲放。更有一张薄如蝉翼的红梅胭脂笺静卧其中,她轻轻拈起展开,入目便是皇帝那笔锋秀逸的亲笔字迹:“疏疏帘幕映娉婷,初试晓妆新①”。那字小巧玲珑,如懿仿若能瞧见皇帝落笔时,唇角那一抹略带得意的细纹。她柳眉轻蹙,面露诧异之色:“如今已然二月,这含苞未放的绿梅从何而来?”说罢,她凑近轻嗅,“怎的,好似还有脂粉的香气,并非纯粹的梅花香?”
李玉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,拍手称快道:“可不是嘛!制作这绿梅粉,先用密陀僧、白檀、蛤粉、冰片各一钱,再取当季盛放的白芷、白芨、白莲蕊、白丁香、白茯苓、白蜀葵花、山柰、甘松、鹿角胶、青木香、笃耨香细细研磨至粉末状,和以珍珠末、蛋清制成香粉。而后寻来心灵手巧的宫女,折下新鲜饱满的绿梅花苞,把这精心调制的香粉小心灌入花苞之中,用丝线扎紧花尖,将香粉密封于花房之内蒸熟,最后藏于这玛瑙盒内,静置足月。如此,花香方能沁入香粉之中,用之敷脸,可使面容仿若白梅凝雪,这可是汉宫第一方。皇上知晓小主钟情绿梅,特将此物命名为绿梅粉,仅供小主一人享用。”
李玉说得酣畅淋漓,如懿听到笃耨香之时,心底已然掀起惊涛骇浪。她出身名门贵胄,寻常珍宝在她眼中不过尔尔,就连皇帝也时常与她探讨奇珍异宝。皇帝所用制香粉之法,传自明熹宗懿安皇后张氏的玉簪花粉法,只是玉簪花存香容易,绿梅花苞却难如登天,且用料更是奢华珍稀。那笃耨香源自真腊国,乃是树之脂,其中色白透明者名为白笃耨,盛夏时节亦不融化,香气清幽悠远,万金难求。如今竟这般轻易地用于制作敷面香粉,心中除了珍重,更觉震撼,若是传扬出去,不知要惹来多少流言蜚语、无端是非。
李玉机灵非常,赶忙低声道:“用何物制作这绿梅粉,皆是皇上亲自定夺,内务府并未记录在册。”
说不感动,那定是假的。他记着她喜爱绿梅,念着她容颜憔悴,盼着她青春永驻,为此不惜绞尽脑汁,倾尽珍宝。只是在冷宫那暗无天日、苟延残喘的日子过后,这份感动,终究也只是心底的一抹涟漪。身外的奢华之物,又怎比得上绝境之中,那暖人心扉的扶持与陪伴,那能让人心安的一口热气。
即便价值连城,说到底,也不过是一座城池的代价罢了。
所以,纵有片刻欢悦,亦有丝丝凉薄之意,悄然沁入心间。然而,如懿面上依旧笑意盈盈,沉思片刻,取过毛笔,饱蘸墨汁,在同样的红梅胭脂笺上,一字一顿、郑重其事地写道:“梅梢弄粉香犹嫩。欲寄江南春信。别后寸肠萦损。说与伊争稳。②”写罢,封好交予李玉手中,叮嘱道:“只许呈给皇上瞧。皇上见了,便能知晓本宫心意。”略一停顿,又道,“你虽有心帮我,但切不可在面上表露分毫。自王钦之事后,皇上最忌讳宫人揣测他的心思。你能坐到如今这个位子不易,万事小心。”
李玉唯唯诺诺地退下,如懿这才将绿梅粉与玛瑙盒交予惢心,一并送回翊坤宫。她半倚在榻前,闭目养神之际,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所写之词,原是欧阳修的《桃源忆故人》,她只写了上半阕,下半阕却藏于心底,不愿写出。只因上半阕的相思之意,亦是她三年冷宫岁月、韶华已逝的哀伤之情。
“小炉独守寒灰烬。忍泪低头画尽。眉上万重新恨。竟日无人问。”她轻声呢喃,仿若怕惊扰了这宫闱的寂静。在暖烘烘的殿内,她细细抚摸着自己的十指。与旁人不同,她的手上固然戴着镶嵌宝石、金丝缠绕的戒指,佩着华丽精致、尖细修长的珐琅点翠蓝晶护甲,举手投足间,那些名贵珠宝折射出如虹般的华彩,璀璨夺目。可若是仔细端详,哪怕日日以鹅脂混合珍珠蜜浸手,但在这乍暖还寒之时,旧时冻疮留下的寒痛热痒,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,岁月如刀,在她身上镌刻下的斑驳痕迹。
唤醒她沉浸思绪的,是海兰初醒时那声低低切切的呼唤:“姐姐。”如懿仿若大梦初醒,喜出望外,一直悬着的心这才稳稳落回原处。海兰虚弱地靠在宝石绿榴花喜鹊纹迎枕上,那红红翠翠的锦缎底色,愈发衬得她脸色苍白如纸。她眼神迷离:“姐姐,真的是你?”
如懿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:“海兰,是我,我一直在。”
海兰轻轻吐出一口气,迷茫道:“姐姐,我原以为自己熬不过这一劫了。”
如懿闻言,眼眶瞬间湿润。她端起止痛汤,一勺一勺,细细喂海兰服下,又盛了半碗熬得软糯的参片鸡汁粥,轻声抚慰:“别瞎说,我会一直在这儿陪着你。”
海兰问起孩子是否康健,听闻无恙,长舒一口气:“谢天谢地,我终是为自己和姐姐生下了孩子。不管怎样,只要孩子能平平安安长大,咱们往后的日子便有了盼头。”
海兰这一句话,仿若一颗石子投入如懿心间的湖面,溅起层层泪花:“只要你能好好的,孩子的事暂且不提也罢。昨夜你九死一生,我在一旁看着,心都快碎了,恨不得替你受苦。”
海兰艰难地扯出一抹笑容,很快又冷下脸来:“姐姐千万不能这般想,我更不能倒下。她们费尽心机,用药让我身形臃肿、容颜丑陋,妄图让我失宠于皇上。还在我生产之时百般刁难,让孩子险些夭折,我吃尽苦头。若不是姐姐不离不弃,我一人如何撑得下去,只怕母子二人都要命丧黄泉,岂不正中她们下怀。”
如懿轻轻为她掖好被角,柔声道:“你如今身子虚弱,莫要想太多烦心事。”
海兰冷哼一声:“怎能不想!她们步步紧逼,机关算尽,都怪我自己愚笨,后知后觉!此仇不报,我海兰誓不为人!”
如懿微微垂首,伤感弥漫心间:“旁人如此害你,我自是恨得咬牙切齿。可海兰,我手上也沾过鲜血,并非清白之身。只是我未曾生育子嗣,所以今日这苦果落在你身上,若不然,这报应定会降到我头上。”
海兰瞪大双眼,满是吃惊与不屑:“姐姐怎会相信这所谓的天意报应?若真有报应,她们屡次三番残害姐姐,为何至今仍逍遥法外!这世上哪有什么天意报应,一切皆在人为。今日她们加诸我和姐姐身上的种种苦难,来日我定要加倍奉还!若老天爷真要怜悯她们,降罪于我珂里叶特氏海兰,那我一人承担便是。我只求姐姐与孩子平安无事!”
如懿心中震撼不已,再多的委屈与心酸,有这样肝胆相照的姐妹在身边,即便在这深似海的宫闱之中茕茕孑立,又何惧之有?她伸出双臂,紧紧拥住海兰,感动的泪水潸然而下。
用过晚膳,海兰便又沉沉睡去。她精神欠佳,总是昏昏欲睡。不多时,三宝归来,将火场之事一五一十告知如懿。
如懿手指轻轻拨弄着鎏金红宝石戒指,目光幽幽:“如今众人都认定是本宫逼死了阿箬,所以她死后才会阴魂不散,闹鬼作祟,是吗?”
三宝擦了擦额头的汗珠,回道:“可不是嘛!宫中之人最是迷信这些鬼怪之说,怎么禁都禁不绝,何况棺木燃起蓝火,那般诡异!也难怪大家都吓得不轻。奴才方才去火场,那几个负责烧尸的太监吓得胡言乱语,偷偷给她烧纸钱呢!”
如懿轻叹一声:“冤有头债有主,真正害死她的人是谁,她自会去找,本宫有何可惧?”
三宝应了一声:“还有一事,奴才瞧见伺候愉嫔娘娘生产的两位太医,都曾私下见过启祥宫嘉嫔小主身边的陪嫁侍女贞淑。奴才记得有一回,贞淑亲口说过,在李朝时她便是医女出身。奴才怀疑,愉嫔小主生产时被猛下催产药一事,只怕与启祥宫脱不了干系。”
如懿眉心瞬间笼上一层阴霾,仿若乌云密布。不过眨眼之间,她已然冷笑出声:“嘉嫔!本宫与她相识多年,原以为她只是嘴上不饶人,爱占些小便宜罢了。没想到竟是暗藏祸心,黄雀在后!”
三宝目光一冷,低声道:“这才叫路遥知马力,日久见人心。时间一长,什么牛鬼蛇神都藏不住了。小主,咱们要不要截住那些太医,向皇上告发嘉嫔?”
夜幕仿若一只巨大的黑色羽翼,缓缓落下,将天际最后一抹蛋青色的光亮吞噬,无尽的墨色如潮水般席卷紫禁城的上空。那浓重的黑暗,仿若深不见底的黑洞,任人望穿双眼,也寻不到一丝慰藉的曙光。窗台之上,供着的一束腊梅送来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,仿若一缕清风,吹散些许心头的沉闷。如懿脸色阴沉,冷声道:“不必了。皇上即便惩处太医,也不过是定个用药不当之罪。愉嫔胎儿过大,催产药量稍重些在所难免。仅凭见过嘉嫔身边的宫女,算不上确凿证据。况且皇上格外宠信她,仅凭这些话,毫无用处。”说罢,她掐着指甲,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刺痛,寒声道,“要扳倒一个人,就得一击即中,这般不痛不痒,白费力气与心思,毫无意义。”
如懿守了一会儿,见海兰睡得安稳,永琪也吃得饱饱的,乖乖睡在乳母怀中,便起身回宫。
寒夜霜重,如懿刚下辇轿,便瞧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宫门边徘徊不定。仿若心有灵犀一般,她一眼便认出那人是谁,脱口唤道:“永璜!”
那身影仿若听到天籁之音,惊喜地回首,一个箭步扑进她怀里:“母亲!”
如懿双手捧起他的脸,仔仔细细端详,眼中满是慈爱:“好孩子!长高了,也壮实了,看来纯妃待你不薄。来!”她牵起永璜的手,往宫里走,“外头冷,跟母亲进去坐,暖暖身子。母亲让人给你拿点心吃。”
永璜犹豫片刻,轻轻摇头:“儿子在这儿站一会儿就好。”
如懿面露疑惑:“怎么了?”
永璜局促不安地将身影往墙角阴影里缩了缩:“儿子……纯娘娘不许儿子来翊坤宫。”
如懿瞬间明了,搓着他冻得冰凉的手道:“来很久了么?”
永璜连连点头:“自从母亲回宫后,纯娘娘一直不乐意儿子来见母亲,所以儿子只能趁今晚纯娘娘照顾三弟,偷偷跑出来。”
如懿深知他的难处,柔声道:“那你赶紧回去吧,出来久了,万一纯妃宫里寻人,知道了可就糟了。”永璜满心不舍地点点头,如懿帮他整理衣衫,呵暖双手,叮嘱道:“赶紧去吧,有空母亲会去看你的。再不济,逢年过节总能见上一面。你如今在纯妃宫里,她又有亲生的三阿哥,凡事你得多加小心,顺从些,明白么?”
永璜眼中泪光闪烁:“儿子明白。”
如懿心疼不已,柔声道:“这些年母亲不在你身边,你定是吃了不少苦。不过看你如今这般懂事,母亲很是欣慰,不必母亲操心。”
永璜含泪道:“母亲在冷宫的时候,儿子日夜牵挂。如今见母亲平安无事,儿子也放心了,只是……”他压低声音,“五弟出生,纯娘娘似有些不悦。”
如懿轻声安抚:“她不悦是她的事,你只管做好自己,好好读书,为自己争气。”
永璜点头,终究还是心有余悸,带着贴身小太监小乐子匆匆跑远。一直跑到长街尽头的僻静处,永璜才放缓脚步,平复气息。小乐子忙道:“大阿哥,您慢点儿。恕奴才多嘴,今儿您实在是不值当。纯妃娘娘待您不薄,您何必非要来看望娴妃,若是被纯妃娘娘知晓,可要惹出大乱子了。”
永璜气息平稳后,冷静道:“纯娘娘虽说待我不错,可她到底有亲生阿哥,我又算什么呢?再好也不过是个养子。可娴娘娘不同,她如今已出冷宫,皇阿玛定会对她宠爱有加。若她能再次收养我自然再好不过,即便不能,我在她与纯娘娘之间周旋,也是保全自己的上策。”
小乐子见他胸有成竹,仿若换了个人,与平日那个老实巴交、寡言少语的大阿哥截然不同,也不敢再多嘴。
如懿回宫后,想着世事无常,心中仿若打翻五味瓶,思潮翻涌,直至二更天才迷迷糊糊睡去。虽说已然入了二月,可京城地处偏北,地气依旧寒冷。殿中挂着厚厚的灰鼠帐,被熏笼里的热气烘烤着,愈发闷热。光线昏暗的室内,紫铜雕琢而成的仙鹤,口中衔着一盏绛烛笼纱灯。那灯光仿若久病之人的气色,朦胧暗红,虚弱地摇曳着,仿若随时都会熄灭。
如懿睡得满身大汗,黏腻难受,不觉唤道:“惢心……”
却并未听到惢心的回应,如懿这才想起,今夜并非惢心当值。应声赶来的是小丫头菱枝,年纪虽小,却机灵乖巧,她赶忙披衣过来,轻声问道:“小主可是口渴了?”
如懿掀开帐子,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茶水,抚着心口道:“寝殿里闷得慌,把窗子打开透透气!”
菱枝忙道:“这后半夜的风可冷了,小主千万保重身子啊。”
如懿摸着汗津津的额头:“瞧我这一脸的汗,开条窗缝就行。”
菱枝连忙应下,走到窗下,刚推开窗,一道血红的影子仿若鬼魅般一闪而过,只留下几个微蓝泛白的小星点,仿若幽冷的鬼火,在空气中幽幽散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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